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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December 25, 2018

多萝西·L·塞耶斯·俗丽之夜 (平)

原价RM48.00/册

讲述的是哈莉雅特·范回到母校参加校友聚会,她身边却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众多蹊跷怪异之事,她不得不推迟自己的归期以探究竟,很快她又被卷入到一场针对知识女性的残酷迫害当中,无奈之下的哈丽雅特只能联手她的老相识名侦探温西勋爵共同侦查,可结果却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编辑推荐
一直以来塞耶斯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约瑟芬铁伊被并称为"推理三女杰"。而且也是使推理小说真正走上文坛的第一人,更是经典推理的鼻祖人物。本书是她入围美国评选的“百大推理”之一的作品,也被认为是其最有代表性的巨作。本书在描述上更为细腻专业,在整个推理布局上也更加缜密并环环相扣,塞耶斯通过本书将推理小说跻身进了主流文学之列。本书荣列英美白大推理小说榜,也被誉为是推理黄金时代之传世杰作。

作者简介
多萝西·L·塞耶斯(Dorothy·L·Sayers, 1893~1957):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戏剧家、神学理论家兼翻译家。在推理小说史上,赛耶斯是一个伟大的名字:与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约瑟芬·铁伊并称"推理三女杰";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位有五部作品入选英美国极具声望的百大推理小说榜单(MWA)的伟大作家。


赛耶斯对推理文坛的贡献,是将推理小说从"纯粹解谜过关"的泥淖中拉拔出来,并使之提升并跻身到现代主流小说之林。在塞耶斯的推动下,二十世纪的推理文学有了真实的血肉面貌,而不再只是虚无飘渺的抽象命案。塞耶斯广为人知的代表作有《俗丽之夜》《丧钟九鸣》《剧毒》《杀人广告》以及《证言疑云》等。

序言
作者序
不可否认,牛津城和牛津大学是实际存在的,它包含了数个学院和其它建筑,其中有一些的名字在这本书里被提到了。因此,更加有必要强调指出,在这个公共舞台上,我创造的任何角色在现实生活中都没有原型。特别是,什鲁斯伯里学院,以及它的教师、学生和校工,都是虚构的;还有书中发生在院墙之内令人痛心的事件,从未在任何地方发生过。侦探小说作者们由于他们不讨人喜欢的职业责任,不得不创造可怕而令人不愉快的事件和人物,并且(我认为)需要自由想象,如果这样的事件和人物贸然闯入了一个无辜有序的团体中,将会发生什么;但即便是这样,他们决不能因此暗示任何类似的骚乱曾经发生或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任何团体里。

然而,我还是需要向一些人和团体道歉:首先,是向牛津大学道歉,对于我擅自塑造了校长和副校长的形象,以及擅自创造了一个拥有150名学生的女子学院,这个数量是超过法规规定的。其次,以非常谦逊的姿态向贝利奥尔学院道歉~不仅仅是因为我把像彼得·温西这样任性的校友强加给它,同时也因为我鲁莽地在它宽敞而神圣的板球场地上兴建了什鲁斯伯里学院。新学院,还有基督教堂学院,特别是女王学院,我要为加在它们身上的一些年轻先生们的愚行而道歉,为一个中年人向布雷斯诺斯学院道歉,为我虚构出的一个督查以及尴尬的场面向莫德林学院道歉。另外,关于市政垃圾堆,事实上,我倒是不需要向它道歉。

我要向我自己的学院~萨默维尔~的院长和成员们表达我的感谢,她们慷慨地帮助我了解了督查制度和一般的学院纪律~虽然它们并不能为什鲁斯伯里学院的纪律细节负责,因为其中有许多是我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杜撰的。

有些对编年史感兴趣的人或许已经从他们对温西家族的了解中算出来了,这本书里的事情发生在1935年;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没有提起国王25周年登基禧年而生气,也不要抱怨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创造了天气和月相的变化。因为,不管背景有多么真实,小说家唯一的故乡是乌有之乡,在那里他们一边工作一边玩笑,在毒药中制造玩笑:绝不冒犯这个世界。

文摘
第1章
你那盲人的特征,像愚人般自投罗网,
幻想的泡沫,散落四方的思想糟粕,
所有邪恶的集合;无来由烦恼的温床;
愿望的网,最终永不会成型:
欲望!欲望!我如此深情地买下
这无用之物,代价是混乱的思想。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哈莉雅特·范坐在书桌前,注视着梅克伦堡广场。晚开的郁金香在广场花园里轰轰烈烈地绽放,两对早起的网球练习者兴奋地高喊着比分,比赛却打得蹩脚得很。可是哈莉雅特既没有看见郁金香,也没有看见网球手。她面前的吸墨台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然而这幅景象也从她脑海里渐渐淡去,让位给了另一幅画面。她看见一间石砌的方庭,由一位当代建筑师设计,风格既不太新潮也不太保守,却似乎可以伸出手来,让过去与现在融合。隐匿在墙内的是一小片齐整的草地,被四面宽敞的石头基座包围,角落里点缀着花床。柯茨沃尔石板 建成的水平屋顶后面,升起了一些更古老更日常的房屋的砖砌烟囱~也是类似的方庭,却依旧保有经典维多利亚住宅温馨的样貌,它庇护了第一批来到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腼腆学生。乔伊特小道旁的树木就在前方,那后面是一片三角墙和新学院的尖塔,一群寒鸦正在天空下逆风盘旋。

回忆充塞了方庭,闪过无数流动的身影。有学生正结伴散步,有的则风风火火冲去上课,她们的长袍 被急匆匆地披在在夏日轻薄的连衣裙外面,头上的方帽被风调皮地吹起,看上去滑稽得好像弄臣头上的鸡冠。门房那里堆靠着许多自行车,车篓里放满了书本,长袍则绕在车把上。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性教师心不在焉地穿过草地,思绪还停留在十六世纪的哲学问题上,她的衣袖随风飘起,肩膀翘起的角度刚刚好平复了衣料的皱褶。两个自费的男学生帽子也没戴,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一边寻找教练,一边大声谈论着划船的事。院长和学监正穿过通向旧方庭的拱门,同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院长德高望重、气质庄重,而学监则矮胖结实、生气勃勃,看上去像只小朱顶雀。飞燕草高高的尖端映衬在灰墙下,颤抖着一如蓝色的火焰,假使火焰真能蓝到这个程度的话。学院里养的猫全神贯注、精神抖擞,翘着尾巴走向食品储藏室的方向。

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它们自成一体、完整无缺;而之后的苦痛岁月就像一把剑,把现在与当时生生切断。现在她可以面对这一切了吗?那些女人会对她说什么?哈莉雅特·范,主修英语,毕业后跑去伦敦写起了侦探小说,和别人未婚同居,还因他的谋杀案受审以致声名狼藉。对什鲁斯伯里来说,这可不是毕业生该有的人生。

她还从未回去过;最初是因为太爱那个地方,觉得一个清楚的告别似乎比漫长的不舍更好些;而且她父母离世,留下她身无分文,谋生的艰难耗尽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那之后,绞刑架的阴影又残酷地落在了她和那撒满阳光、绿意盎然的灰色院墙之间。而现在~?

她又拿起那封信。来信人急切地恳求她参加什鲁斯伯里的校友返校日活动~这样的恳求让人难以置之不理。一个毕业后多年未见的朋友;已经结婚,和她少有联络,如今却患了病,在出国动一个非常麻烦而且危险的手术之前,迫切地想要再见一见哈莉雅特。

玛丽·斯托克斯,在二年级戏剧表演中扮演帕蒂小姐时是多么美丽而高雅,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迷人那么完美,在同年级学生里,她是社交圈的中心人物。而哈莉雅特·范,性格火爆、手脚笨拙,怎么样也谈不上受欢迎,她这样喜欢她,实在有点奇怪。做朋友的时候,总是玛丽为首而哈莉雅特跟在后面,当她们带着草莓和保温瓶泛舟谢尔河时 ;当她们在五月节的朝阳升起前,伴着敲响的钟声一起爬上莫德林塔 的旋转楼梯时;当她们深夜同坐在炉火旁,喝着咖啡吃着燕麦姜饼时,总是玛丽引领着话题,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爱和艺术,宗教和公民权利。所有的朋友都说,玛丽总是得到最高分;要是哪个老师看到哈莉雅特拿了一等而玛丽只是二等却不吃惊,那她要么就是太迟钝,要么想法和别人太不一样。毕业以后,玛丽嫁了人,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不过她仍是常来学院,因为有点古怪的坚持,就是从不缺席任何一场校友会议或返校日晚宴。至于哈莉雅特,她切断了与旧日的一切联系,将过去的清规戒律抛弃了一半,把自己的名誉亲手打碎,赚了不少钱,连富有而幽默的彼得·温西勋爵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只要她乐意,随时可以嫁给他,她斗志满满,也有不少心酸,有了名气,可这是福是祸,连她自己都不大清楚。看上去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 已经互换了位置;但对其中一个来说,面前有一盒子的麻烦,另一个则要面对顽石与秃鹰;在哈莉雅特看来,她们如今,无论如何都没有一点共通之处了。

“可是,天啊!”哈莉雅特说,“我可不要做胆小鬼!我要去,别的我都不管!我早就被伤害过,没有什么能伤我更多了。而且,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她填好邀请表格,写了地址,贴上邮票还在上面猛拍了一下,在改变主意之前飞奔下楼,把信投进了邮筒里。

回来的时候,她步履缓慢地穿过广场花园,踏上亚当石阶回到公寓,经过橱柜里一番无果的搜寻后,她又走出来,慢慢爬上了顶层楼梯间的平台。她拖出一只老旧的箱子,打开锁,掀开了箱盖子。一股幽闷阴冷的气味窜了出来。书本、旧衣服、旧鞋子、旧稿子,她死去的恋人褪色的领带~连它还在,多可怕啊。她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才从最下面拽出厚厚一捆黑色的东西,曝露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长袍,她只穿过一次 ,是在接受艺术硕士学位 的时候,虽然被闲置了许久,但保存得很好:抖开领口的硬褶层,没有一点皱折,深红色的丝绸熠熠闪光。只有方帽上被虫蛀掉了一点点。她掸了掸上面的细绒毛,一只蛱蝶从沉睡中惊醒,拍着翅膀离开箱盖边缘,飞进了窗台的亮光中,却马上被蛛网困住了。

哈莉雅特很庆幸,这段时间她有钱买了自己的小轿车,再不会和往日那些坐火车去牛津的经历有任何重叠了。于是她可以不去想那呜咽的鬼影般死去的青春,努力告诉自己她只是个陌生人、短暂停留的旅客,一个在世界上有金钱和地位的女人,这念头现在能在她的脑海里停留得久一些了。炙热的马路在身后延伸,一望无际的绿地上时而浮现城镇,以它们的小酒馆招牌、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边晃悠的居民慢慢包围她,再退后,然后被遗忘。玫瑰盛开的时节,六月也快过去了,矮树篱的颜色渐渐变深,成了一种暗绿色;高速公路边蔓延着拥挤的红砖建筑,仿佛提醒着人们,现在正无情地建立在过去空白的原野上。中午时分,她在海威科姆舒舒服服地饱餐了一顿,还点了半瓶白葡萄酒,给侍者留了很慷慨的小费。她急于和当年那个在小径边的树荫下,只能满足于一包三明治和一暖杯咖啡的本科生区别开来,越明确越好。一个人年纪渐长,树立起自我之后,便会从繁文缛节中得到一丝新奇的愉悦感。她箱子里头小心叠放着的,为花园午茶会准备的正装便是这样,即便与全套硕士服一起穿上也很得当。这是一件黑色乔其纱的素雅长裙,非常庄重,无可挑剔。下面是一件为返校日晚宴准备的礼服,颜色是馥郁的深紫色,剪裁精致而保守,绝不会不恰当地露出胸部或后背。晚宴的时候,连那些已故院长的肖像也不会被冒犯,她们会从大厅 里古色古香的橡木墙上往下凝视着你。

黑丁顿,已经很近了,只是她胃里忽然发冷,一阵痉挛。黑丁顿山,当年她常常推着一辆年久失修的自行车来这里。现在好像没那么陡了,其实不过是靠着四个轰鸣的发动机汽缸,她的举止才变得不那么狼狈的;可是这里熟悉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还是像老同学一样,吵吵闹闹地欢迎她回来。然后是窄窄的街道,边上挤满了凌乱的小店,就像那种小村庄里的主街道一样;一两条延伸出去的路被修整拓宽过,但真正的改变,却几乎没有。

莫德林桥、莫德林塔,这里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些无情而冷漠的人类杰作。到了这里,她必须坚定地硬起心肠来了。长墙街、圣十字路,一只来自过去的铁手正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学院大门,她必须要跨过去了。

圣十字路上的大门换了一位新门房,他听见哈莉雅特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名单上那个名字的旁边打了个勾。她把提包递给他,把车开到了曼斯菲尔德小道 上的一间车库里,然后把长袍搭在手臂上,穿过新方庭进了旧方庭,再沿着难看的砖砌门廊,走进了伯利楼。

她在走廊和楼梯上都没有遇到同届的人。三个更早几届的校友正在初级活动室 门口互相打招呼,动作都有点过分热情,表现出来的女孩子气也有些过时。这三个人她都不认识,所以她像幽灵一样不出声地走过去了,也没有人和她说话。细想之后,她认出了分配给她的房间,这屋子当年属于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女同学,那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中国。房间如今的主人的短袍子挂在门背后;从书架的内容判断,她应该是历史系的学生;而从她的个人物品判断,她应该是那种热衷于新潮事物,却缺少自然品位的一年级新生。哈莉雅特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抛到窄床上,那张床上铺着的床罩是一种粗糙的绿色,上面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未来主义风格的,本质上却相差甚远;床头挂着一幅按仿古风格画坏了的画;桌上突兀地立着一台镀铬台灯,被设计得布满棱角、难以使用,衣柜是学院提供的,通常都是托特纳姆法院街 的风格;五斗橱上有一件奇怪的铝制雕塑,或者不如说是三维立体图,像极了扭曲的大螺丝起子,底座上还贴了标签:抱负。这摆设终于把室内的不和谐感推到了顶峰。所以当哈莉雅特在衣柜里发现了三个非常实用的衣架时,她相当吃惊,而且松了一口气。至于穿衣镜,按照学院的要求,大概有一尺见方,挂在室内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她打开行李,脱了外套和裙子,换上晨袍,便出发去找浴室了。她给了自己三刻钟的时间换衣服,而什鲁斯伯里的热水系统总是学院低效率的代表。她已经不记得这一层的浴室具体在哪里了,不过应该是在这附近靠左边的位置。一间厨房、两间厨房,门上贴着告示:晚上11点后不得清洗厨具;三间厕所,门上的告示写着:离开时请关灯;对,就是这里~四间浴室,门上也有告示:晚上11点后不得洗浴,下方还有醒目的补充:如果学生坚持要在晚上11点后洗浴,浴室会在10点30分上锁。在集体生活中需要适当为别人考虑。签名是:学监L·马丁。哈莉雅特选了最大的那间浴室,里面还有告示:防火须知,以及一张印着大写字母的卡片:热水供应有限,请勿浪费。带着一种熟悉的、被监管的感觉,哈莉雅特按下浴缸排水器的盖子,打开了水龙头。水是烫的,但浴缸迫切需要再上一层瓷釉,浴垫也很旧了。

泡完澡以后,哈莉雅特感觉好多了。很幸运的,回房间的路上她也没有遇见一个熟人。穿着晨袍,她可没有八卦叙旧的心情。与她的房间隔一间的门上贴着“H·阿特伍德太太”的标签,幸亏门关着。她旁边那扇门上没有名字,但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转动了把手,门缓缓地就要打开了。哈莉雅特赶紧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小避难所,发现心脏荒谬地跳得厉害。
黑裙子就像手套一样合身。胸前是一小块方形的过肩,长袖,袖口的荷叶边几乎延伸到指关节,给裙子增添了一丝柔和。这件衣服把她的身材从上方勾勒到腰部,下面裙摆散开直至地面,让人想起中世纪的长袍。因为颜色暗,它并不会喧宾夺主,压过学术装的风头。她把长袍厚重的褶层往肩膀上拉了拉,这样前襟也会平整些。兜帽费了她一番工夫,因为她不太记得领子那里亮色的丝绸是怎么翻出来的了。她在胸口看不见的位置别了个别针,这样比较服帖,颜色也比较平衡~一个肩膀是黑色的,一个是深红色。穿衣镜不够大(这房间现在住的学生个子肯定不高),她先在镜子前站定,又弯下腰来调整了一下方帽,以求戴得水平又稳当,四角之一落在额头正上方。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十分苍白,硬挺的鼻子两边是两弯黑色的方眉,眉间距有点太宽了,算不上美。她疲惫又有些挑衅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发现那双面对恐惧的眼睛仍然小心谨慎。至于嘴巴,这张嘴的主人曾很慷慨,也为这种慷慨而后悔过,现在嘴角收紧,不会再吐出任何东西了。黑帽子下面挽着厚厚的卷发,显得那张脸越发干练。她对自己皱了皱眉,双手在长袍上稍稍上下抚摸了几下,之后,她对穿衣镜有点不耐烦了,于是转到窗前,从那里望向内方庭和旧方庭。实际上,与其说是方庭,不如说是长方形的花园,四周围满了学院的建筑。在一头的树荫下,桌子和椅子已经在草地上摆出来了。远远的那边,新的图书馆侧翼楼快完工了,椽木露在许多脚手架外面。三三两两的女人穿过草地,哈莉雅特生气地发现,其中大多数人的帽子都戴歪了,更有一个人蠢到套了件淡黄色镶平纹布褶边的裙子,穿在长袍下面太不相称了。

“唉,好歹,”她想,“明亮的颜色很有中世纪的风格。而且不管怎么说,女人总不会比男人更差劲。有一年校庆我看见老哈蒙德在音乐博士长袍下面穿着灰色法兰绒的西装和一双褐色的靴子,还系着蓝色圆点的领带,也没人对他说什么。”

她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第一次觉得有自信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拿不走的。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这些都还在:奖学金获得者、艺术硕士、女学者、牛津大学的高级成员(初级成员不论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下,均应对高级成员示以应有的礼貌和尊敬) ,有所成就、值得尊重。”

她坚定地走出房间,到自己隔壁的隔壁,敲了敲房门。
四个女人一起走向花园~走得很慢,因为玛丽病着,走不快。她们一边走,哈莉雅特一边在想:

“这是个错误~大错误~我不该来的。玛丽是个可爱的人,她一直都是,而且看到我那么高兴,真让人怜惜,但我们之间没什么话说了。何况我会一直记得的,是现在的她,今天的样子,那张形容憔悴的脸和挫败的神情。她也会记住现在的我~冷酷的我。她说我看起来很成功,我懂她是什么意思。”

她很高兴贝蒂·阿姆斯特朗和多萝西·柯林斯负责了大部分的谈话。她们俩现在一个是辛劳的育狗师,另一个在曼彻斯特开着一家书店。很明显,她们互相一直有联系,因为她们讨论的都是事情而不是人,只有保持着共同兴趣的人才会这样。玛丽·斯托克斯(现在是玛丽·阿特伍德了)和她们似乎已经疏远了,因为疾病,因为婚姻,还有就是~不用闪避事实了~因为精神层面的死气沉沉,这跟疾病和婚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猜,”哈莉雅特想,“她的头脑是那种小而热烈的,就像那些早早盛开、早早结籽的花朵。如今她~我的密友~用一种伤怀的、崇拜的礼貌口吻谈论着我的书,而我也用同样伤怀、崇拜的礼貌口吻谈论着她的孩子们。我们真的不应该再见面的,太可怕了。”

多萝西·柯林斯问了她一个关于出版合同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支撑了后来的谈话,直到她们踏进方庭。一个矮胖结实的身影匆忙出现在人行道上,她停下脚步,热情地叫了起来。

“啊,是范小姐!过了这么久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被学监一眼认出来,哈莉雅特心怀感激,因为她一直很喜欢这位学监,而在她最需要温暖关怀的日子里,她曾充满善意地给她写过信。另外三个人怀着对权威的尊敬,默默地走开;下午早些时候,她们都已经拜访过学监了。

“你能来实在是好极了!”
“我很勇敢吧,对不对?”哈莉雅特说。
“哦,快别这么说!”学监说道。她把头偏向一边,用那双明快的、小鸟般的眼睛盯住哈莉雅特。“你千万不能老是想着那些事,根本没人在意的。我们绝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老古董。不管怎么说,真正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不是吗?对了,院长很想见见你,她非常喜欢《罪恶之沙》。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副校长到来之前逮住她……你觉得斯托克斯看上去怎么样?~我是说阿特伍德,她们结婚以后的姓我真是一个也记不住。”

“好像病得很重啊,”哈莉雅特说,“其实我是专门回来看她的,你看~但我觉得这次见面恐怕不会太顺利。”

“唉!”学监说道,“我猜她已经不再长进了。以前你们是好朋友~但我一直认为她的头脑有点像那种日龄雏鸡,很早熟,但没有后劲。当然了,我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她……这讨厌的风~我就没法让我的帽子好好待在脑袋上。你的帽子倒不会啊,是怎么做到的?而且我发现我们俩都穿着非常得体的黑礼服 ,你看见特里默那件可怕的裙子了么?活像个黄色的灯罩。”

“原来那是特里默?她这是干什么啊?”
“哦,天啊!亲爱的,她现在迷信起那套精神治疗的东西了。光明啊爱啊什么的……哈!我想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院长。”

什鲁斯伯里学院在院长的选择上一直很幸运。早年间,身居高位的女性给学院增添了许多光彩;在最困难的时期,院长又用她圆滑的手腕为女性争取获得学位的机会;而现在,学院被大学所接受,院长的人格魅力功不可没。玛格丽特·巴林博士穿着她红蓝相间的博士袍,举手投足显得颇为自信。在一切公共场合,她都展示出高贵的领袖风范,能够游刃有余地抚平自觉被蔑视的、易怒的男性老师受伤的心灵。她亲切有礼地问候了哈莉雅特,还问她说觉得新的图书馆侧翼楼怎么样,这栋建筑会填补上旧方庭北边的空地。哈莉雅特根据已经完成的部分恰当地给予了称赞,说它会增加学院的美观,还问它什么时候会完工。

“希望能在复活节之前吧。或许我们能在开幕典礼上见到你。”
哈莉雅特礼貌地说对此她很期待,同时,她远远看见副校长的长袍一闪而过,灵巧地汇入了旧学生的人流中。

长袍,长袍,还是长袍。过了十多年,有时候很难再认得出故人了。那个穿着蓝色丝绸和白兔毛相间兜帽的肯定是西尔维亚·德雷克~她最终还是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 。德雷克小姐的文学学士当年是整个学院的笑柄,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写她的毕业论文,写得都要绝望了。她应该不记得晚好几年入学的哈莉雅特了,但哈莉雅特很清楚地记得她~住在学院里的那一年,她总在初级活动室进进出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中世纪的宫廷爱情 。老天啊!这个糟糕的女人也在,缪里尔·坎普肖特,她过来打招呼了。坎普肖特过去就爱傻笑,此时此刻仍在傻笑,而且她穿着一件让人乍舌的绿色衣服。她肯定会问,“你是怎么想出你小说里的那些布局的?”她果然问了,这个笨女人。还有薇拉·莫利森,她问道:“你现在在写什么东西吗?”

“是啊,当然啦,”哈莉雅特说,“你还在教书吗?”
“对~还在老地方,”莫利森小姐说,“恐怕我的工作跟你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

除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之外,这句话简直没有办法回答,于是哈莉雅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人潮开始缓缓移动,大家都往新方庭走去,在花床后面的环形石头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好,一口大钟将在那里揭开。有人以官方的口吻要求大家给队列让出一条道来,哈莉雅特以此为借口摆脱了薇拉·莫利森,站到了人群的最末端,周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方庭对面,她看见玛丽·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们正在冲自己招手,她也招呼了回去。她不打算穿过草地加入她们中间了,她想要继续落单,做这人群中的一个独立单位。

在一片帘幕后面,大钟敲了三下,宣告它将公开露面。脚步声在石子路上沙沙地响起,门廊下,队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一小群长者排成两列,穿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华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们移动的步伐慵懒但不失庄严,代表了英格兰大学学者的特质。他们穿过方庭,登上了大钟的底座,男性教师们跟着副校长摘下头上的都铎博士帽或方帽,女性教师们则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像在祈祷会上一样。副校长开始讲话了,声音单薄纤细。他谈到了学院的历史,恰当地提及了那些无法仅仅以流逝的时间来衡量的成就;他讲了一个关于相对论的古怪的冷笑话,又给它加上了一点古典的色彩;他说到了捐款者的慷慨,以及过世的委员会成员被爱戴的品格,这口大钟正是为了纪念他们;他表示自己非常高兴来为这口漂亮的大钟揭幕,并说它一定会增加方庭的美~他还补充说,这个方庭虽然是大学里的新成员,但在所有被称为大学之荣耀的古老高贵的建筑群中,它理应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着他以校长和牛津大学的名义,开始为大钟揭幕。他伸出手去,抓住拉绳;学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紧张的神情,而当帘幕顺利地落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时,那神情化为了一抹胜利的笑容;大钟亮相,几个勇敢的人带头鼓起掌来;院长做了一个短小利落的演讲,感谢副校长的到来和他友好的表示;大钟上的金色指针开始转动,钟琴柔和地为一刻钟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满足的感叹,队列再次收拢,顺着门廊原路返回,典礼也愉快地结束了。

哈莉雅特顺着人潮,惊恐地发现薇拉·莫利森又从她身边冒了出来,说她猜所有的侦探小说家一定都对钟很感兴趣,因为那么多不在场证明都依赖钟表和时间标记。还说有一天在她教书的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觉得可以写成侦探小说里一个非常好的情节,只要有个聪明人能把它想通。她早就想见到哈莉雅特了,好把这些都告诉她。她牢牢站在旧方庭的草坪上,离饮料桌有好长一段距离的位置,开始兜售她的故事,切入正题之前还解释了一大堆背景资料。一个校工端着几杯茶走过来,哈莉雅特拿了一杯,之后立刻后悔了;这样她短时间内没法走开,看来要在莫利森小姐旁边待到天荒地老了。不过很快,她满心感激地看见了菲比·塔克。可爱的老菲比,看上去一丁点儿也没变。她赶紧从莫利森小姐身边离开,恳求说应该在一个更休闲的时间好好听听这个关于钟的故事,然后穿过一堆长袍,说,“你好!”

“你好?”菲比说,“哦,是你啊,老天!我都开始以为我们这一年的怎么一个都没来呢,除了特里默和那个可怕的叫莫利森的女人。过来拿点三明治;还挺好吃的,奇怪了。你最近怎么样?很成功吧?”

“还不坏。”
“不管怎么说你都在做很棒的事啊。”
“你也是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要好好听你讲讲那些考古的故事。”

菲比·塔克是历史系的,后来嫁给了一个考古学家,这个组合似乎般配极了。他们一起在地球上被遗忘的角落里挖掘骨头、石块和陶器,然后再把成果写成小册子,给学术性的机构讲课。他们还利用空闲时间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赶回去挖掘骨头和石头之前他们会把孩子们交给快乐的祖父祖母照看。

“恩,我们刚刚从伊萨卡 回来。鲍勃因为一处新发现的墓葬兴奋得不得了,还发展出了一整套原创,而且是革命性的关于丧葬仪式的理论。他现在正在写论文,把所有旧的兰巴德的结论都推翻了,我正在帮他润色,让那些形容词不要太夸张,再加上一些道歉性质的脚注。我是说,兰巴德可能是个执迷不悟的老糊涂,不过用这么多篇幅强调这个就不太有风度了。冷漠的礼貌才更有杀伤力呢,你不觉得吗?”

“绝对的。”
面前的这个人是无论经过了多少年岁增长和婚姻生活,都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哈莉雅特因此而心情大好。详细询问有关完丧葬仪式的细节之后,她问起了她的家人。

“哦,他们现在越来越好玩了。理查德~就是老大~对墓穴很感兴趣。他奶奶有一天被吓坏了,因为看见他很耐心、很有条理地在挖园丁的垃圾堆,还把里面的骨头都收集起来。她们那一代人总是被细菌啊泥土什么的搞得很紧张。我猜他们是对的,但孙子好像也没生什么病,所以他爸爸就给了他一个柜子,专门放他那些骨头。我妈妈说我们是在纵容他。我想下次我们要带上理查德了,只是我妈妈肯定会特别担心,担心没有下水道啊,不知道他会不会从希腊人那里感染什么病菌。几个孩子看着都挺聪明的,老天保佑。当一群笨蛋的妈肯定无聊死了,而且这完全是凭运气的事,不是吗?要是我们能像创造小说人物一样创造他们,那造出来的头脑肯定更让人满意。”

从这里,谈话很自然地过渡到了生物学、孟德尔遗传因子和《美丽新世界》 。还没有聊完,就因为哈莉雅特过去辅导老师的出现被打断了,她正站在一群过去的学生中间,哈莉雅特和菲比不约而同地冲过去跟她打招呼。利德盖特小姐的仪态和从前一模一样,那双天真坦率的学者眼睛里,似乎从来就看不见任何道德败坏的事情。她有着严谨正直的品格,同时能够以宽广、坚定的慈悲心包容别人不合规则的行为。与任何一个学文学的学生一样,她知道世界上各种罪恶的名字,但假如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它们,很难说她能立刻分辨出来。就好像假如一个她认识的人犯了小罪,经过与她的接触似乎就能够消除罪恶而被净化了。许多年轻人在她的手里毕业,她也在她们所有人身上发现了许多好品质;她无法想象这当中会有人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 那样故意作恶;肯定是不情愿的;或是被误导了;也可能是复杂的情势所逼,这样利德盖特小姐会很慈悲地宽容她们的。如果她听说了一桩盗窃,或者离婚,甚至更糟的事情,她只会皱起眉头,想着肇事者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之前的经历一定很悲惨。只有一次,哈莉雅特听到她对别人做出过负面评价,那是她过去的一个学生,写了一本关于卡莱尔 的畅销书。“一点研究都没做,”利德盖特小姐下了结论,“也没有严谨的判断。她只是把以前的那些流言蜚语重写了一遍,甚至不愿意花点精力验证一下。草率、卖弄、华而不实。我真为她感到羞愧。”可即便在这之后,她还是加了一句:“不过我相信,这可怜的孩子生活一定很拮据。”

利德盖特小姐没有流露出任何为范小姐感到羞愧的意思。相反的,她热情地问候了她,请她星期天早上来家里做客,还称赞了她的作品,并且说,即便是在侦探小说里,她的英语写作也保持了专业的水准。

“你给高级活动室带来了很多乐趣,”她补充道,“而且我相信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狂热崇拜者。”

“德·范恩小姐?”
“啊,当然啦,你不认识她,我们的新研究员。她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聊聊你的书,你一定要来和她认识一下。她要在我们学院工作三年,下个学期就会在学院里住下来,不过这几个星期她都住在牛津,在博德利图书馆 里工作。她研究的课题是都铎时期的国家财政,工作做的很好,即便对于像我这样对钱一窍不通的人来说也非常吸引人。我们都很高兴学院决定授予她简·巴勒克拉夫研究基金了,她真是个最了不起的学者,而且之前也一直不太顺利。”

“我应该听说过她,她过去是不是一个地方大学 的负责人啊?”
“是的,她在弗兰伯勒当了三年督导,但这份工作其实不适合她,行政事务太多了,不过当然啦,她在财政方面还是很厉害的。但她要做的太多了,她自己的研究、考核博士之类的,还要和学生打交道~大学和学院都把她榨干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必须尽全力做好的那种人,可我觉得她打交道的那些人未必她都喜欢。后来她受够了,不得不去国外休养了几年。实际上她刚刚才回到英格兰。当然,放弃弗兰伯勒的职位对收入的影响还是很大,所以接下来这三年能够专业写书,不为生计发愁对她是很好的。”

“我现在想起来了,”哈莉雅特说,“上个圣诞节或那前后,我在哪儿看见过这个通告。”

“我猜你是在什鲁斯伯里年报上看见的,她能来我们非常自豪。她应该是可以拿到教授职位的,但我怀疑她愿不愿意做那么多辅导学生的工作。对她来说,干扰越少越好,毕竟她是个真正的学者啊。她在那儿~哦,天啊!恐怕她被格宾斯小姐叫住了。你们还记得格宾斯小姐吗?”

“有点印象,”菲比说,“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她是三年级的,很优秀的一个人,也很古板,在学院会议上的发言都异常乏味。”

“她是个勤勤恳恳的人,”利德盖特小姐说,“但就是有种很不幸的本领,能把任何话题都讲得很沉闷。真是可惜了,因为她为人特别得体,又值得信赖。不过对她现在的工作倒没有什么影响,她在哪里当图书馆员~希利亚德小姐应该记得是在哪儿~而且我想她还在做培根家族 的研究,她工作非常勤奋。看样子她简直在对可怜的德·范恩小姐做交叉质询啊,在这样的场合真是不合适。我们要不要去把她解救出来?”

哈莉雅特跟随着利德盖特小姐穿过草坪时,一阵浓浓的怀旧情绪向她袭来。如果能够回到这个安静的、只重视智力水平的地方;在这里工作,一步一步、默默无闻地解决一些严谨的逻辑问题,不受经纪方、合同、出版商、推销广告、采访、崇拜者来信、签名收集者、八卦热衷者和对手们的打扰和迷惑;抛弃所有私人的交际、怨恨和嫉妒;耐心咀嚼一些单调却持久的东西;像什鲁斯伯里的山毛榉一样成熟而坚定~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忘记过去的创伤和混乱,又或者,用一种更真实的眼光看待它们。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人曾经爱过、犯过错、痛苦过也逃脱过死亡的事实,和一个不知名学术期刊上的脚注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那个脚注只是确定了某份手稿的重要性或恢复了一个希腊字母的下标。是人与人之间漫长的、近乎肉搏的斗争,为了争夺聚光灯下的一个位置,才会让个人生活中的种种际遇被放大到如此程度。

但她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这样逃避现实。很久以前,她就踏出了离开的步子,把牛津这座灰色的伊甸园抛在了身后。人不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流,即便是伊希斯河 也不能例外。在这样狭小的静谧中,她会失去耐心的~至少,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收起纷乱的思绪,发现自己正在被介绍给德·范恩小姐认识。看着她,她立刻发现这是一位与利德盖特小姐完全不同的学者,更是哈莉雅特·范永远也无法成为的那种奇特的类型。这真的是一位斗士,对她来说,什鲁斯伯里的方庭正是一方天然又恰当的竞技场:而她是一个不对个人,只对真理效忠的士兵。利德盖特小姐遗世独立、不谙世事,可以用一种温暖和煦的慈悲心拥抱世界;这个女人,对世界的了解无疑多得多,懂得合理评价一切,并且清除所有在路途上阻碍她的东西。那张清瘦、热切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敏感地捕捉着周围的印象,但在这敏感后面,是如花岗岩般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哈莉雅特想,作一个女子学院的负责人,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差事,因为她的字典里似乎早已经把“妥协”这个词删掉了,而管理者需要的就是妥协。她应该不喜欢任何举棋不定的行动或不清不楚的裁决。不管什么事,只要横在她与真理之间,她一定会无怨无悔地与之挥别~哪怕是她自己的名誉。一个追根究底的女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她不善长的领域,她表现出一种欺骗性的谦逊与中庸。靠近她们的时候,她正在对格宾斯小姐说:

“我完全同意历史学家应该追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因素都考虑进去,否则就只能算是没有依据的猜测。事物发展的程度和它们之间的关系跟事物本身一样关键,如果你把这些都搞错了,就是严重曲解了整个事件。”

格宾斯小姐眼里闪现一抹倔强的神色,正打算反驳她,德·范恩小姐一眼看见了那位英文辅导老师,说声抱歉便结束了对话。格宾斯小姐不得不走开,哈莉雅特遗憾地发现她的头发很不整齐,气色也不好,裙子上还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别针固定着兜帽。

“天啊!”德·范恩小姐说,“那个无聊的年轻女人是谁啊?我给温特莱克先生那本关于埃塞克斯的书写的书评她好像很不满意。她似乎认为,就因为他在处理培根家族历史时把时间弄错了几个月,明明是个很小的错误,估计也是无心的,我就应该把那个可怜的人大卸八块。可是她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关于这两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关系的最有启发性也最专业的书了。”

“培根家族的历史是她的研究课题,”利德盖特小姐说,“所以她对这个反应这么强烈也不奇怪。”

“只关注自己的专业而忽视历史背景真是大错特错。这个小错误当然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也建议他修改了~在与作者的一封私人通信上,对这种程度的错误,这样的纠正方式才是比较恰当的。但是这位作者,我确定他完全掌握了这两个人物之间关系的关键,所以他所阐述的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好吧,”利德盖特小姐露齿一笑,说道,“看来你对格宾斯小姐是寸步不让啊。不过我带了一个人来,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见她。这是哈莉雅特·范小姐~在处理细节关联方面也是位艺术家。”

“范小姐?”这位历史学家低下头,用她那双才华横溢但是近视的眼睛看着哈莉雅特,她的神色瞬间明快了起来。“太棒了~一定要让我说说,我有多喜欢你上一本书。我觉得它是你最好的一部作品~当然啦,要说对此有什么学术性的见解,我也不够格。我和希金斯教授讨论过,他也是你的读者,他说从这本小说得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灵感,是他过去从未想到的。他还不确定这个灵感最终是否能成形,不过他会尽力试试。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开头的?”

“这个,我当时有个很好的想法,”哈莉雅特一边回答,一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心底里暗暗咒骂着希金斯教授,“但是当然啦~”

在这个当口,利德盖特小姐远远望见另一个过去的学生,就跑过去了。菲比·塔克在穿越草坪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哈莉雅特只好一个人面对她的问题。十分钟以后,德·范恩小姐已经把她的被害人的脑子无情地从里到外翻了个遍,恨不得要把里面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仆,把一块地毯里的灰尘先弹出来,拍打它,重新清洗,擦拭表面,换个位置,再用一双有力的手把它钉住,此时学监总算仁慈地出现,闯进了这段谈话中。

“谢天谢地,副校长总算退场了。现在我们可以脱下这身难看的旧料子,展示一下我们的茶会裙子了。我们到底为什么非要拿一个学位,然后追求在大热天里一身正装地把自己热死啊?好了!他走了!把那些不是礼服的东西都给我,我要把它们和我自己的那身一起扔进高级活动室。范小姐,你那套上面写名字了吗?哦,好姑娘!我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件无人认领的长袍了,学期末才发现它们。完全不知道是谁的,当然了。那些邋遢的小野兽可能以为整理她们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工作。她们把长袍想也不想地到处乱扔,然后再互相借着穿;要是谁因为没穿长袍被罚了,那肯定是有人把她的拿走了。而且这些可怜的袍子都跟洗盘子的抹布一样脏,她们用它来掸灰或者是灭火。我总想起我们这一代是多么辛苦艰难才争取到了穿上这件长袍的权利~而这些年轻人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们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晃来晃去,就像《彭德尼斯》 里的插画~对她们来说太过时了!她们对摩登的概念不过是模仿男学生五十年前的喜好罢了。”

“我们有些往届的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啊,”哈莉雅特说,“看看格宾斯。”

“哦,我的天啊!那个无聊透顶的人,什么都是用别针固定住的。而且我想她该洗洗脖子了。”

“我想,”德·范恩小姐指出了残酷的事实真相,“那个应该是她本来的肤色吧。”

“那她就应该多吃点胡萝卜排排毒,”学监反驳说,一边把哈莉雅特的长袍拽下来。“不,不用你管,我从高级活动室的窗户扔进去,用不了一分钟。而且你不准跑掉,不然我肯定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的头发还整齐吗?”德·范恩小姐问道,脱下了帽子和长袍的她一下子变得有人性了,说话还带了几分犹豫。

“恩,”哈莉雅特仔细审视那一头厚重的、铁灰色的发卷,上面插了过多的发夹,一个个好象槌球的球门一样直立着,说,“只有一点点散掉了。”

“总是这个样子,”德·范恩小姐说,茫然地碰了碰那些发夹。“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头发剪短一点,那样肯定能省掉很多麻烦。”

“我喜欢它现在这样,这个大发卷很适合你。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吧,好吗?”

“好啊,”历史学家感激地让她把发夹都插到正确的位子上,说,“我的手指很笨拙。我在哪儿是有一顶帽子的,”她补充道,还犹豫不决地向方庭四周张望了一圈,好像期望看见那顶帽子从某一课树上长出来一样,“但是学监说我们最好能待在这里。哦,谢谢你。现在感觉好多了~无比安全了。啊!马丁小姐来了,范小姐刚刚在扮演白皇后 的理发师~可是,我还是应该戴上顶帽子吧?”

“现在不用,”马丁小姐强调,“我要去取些茶点,你们也一起来吧。我快饿死了。我刚才跟在老博尼费斯教授后面,他九十七岁,不折不扣的老糊涂了,我一直在他半聋的耳朵里面吼叫,叫的我自己都快死了。几点了?哎,我真像马乔里·弗莱明 的火鸡~不管校友会议了,我非得吃点喝点什么才行。我们赶紧把最后那张桌子占住吧,不然肖小姐和斯蒂文斯小姐就要抢先了。”

第2章
梅尔库利亚里斯 说,所有忧郁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一旦抱有一个自负的想法,就会一心一意地投入,持之以恒地对待它。即便不愿意,他们也无法摆脱它,他们必定一千次地思考过这个违背自己意愿的想法,他们长久地被其骚扰,却无法遗忘,它是他们不间断的麻烦,有人陪伴,无人陪伴时都是如此;用餐时,运动时,每时每地,他们无法将其置之不理;尤其当它唐突无礼时,他们更难将它忘却。
~~罗伯特·伯顿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哈莉雅特这么想着,一边为晚宴换装。是有一些不那么美好的时刻,比如试着和玛丽·斯托克斯重叙友情。还有和历史辅导老师短暂的遭遇,希利亚德小姐从来就不喜欢她,这次还撇着嘴,用尖酸刻薄的口气说,“那么,范小姐,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还真是有一些很不同寻常的经历啊。”但也有一些美好的时刻,带给她们流动的宇宙中对永恒的承诺。她觉得应该可以安然度过返校日晚宴了,虽然玛丽·斯托克斯义不容辞地为她要求了一个她旁边的座位。好在她特意安排了菲比·塔克坐在她的另一边。(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还是把她们当成过去的斯托克斯和塔克。)

第一件让她震惊的事情便是,当队列鱼贯走上高桌,饭前祷告宣读完毕,大厅里突然爆发的喧哗声,用“震惊”这个词一点也不为过。那动静仿佛湍急的瀑布冲下的激流和水的重量,砸在人的耳朵里就像铁匠铺里烧红的锤子,又像五万台铸字机同时刻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扰乱了空气。两百个女人同时开口,如同开闸放水,喷薄而出,汇成高调子、喧扰的和声。她早已经忘了这是什么感觉,今晚又回来了,和当年每个学期的开头一样,她总感觉要是这噪音再持续一分钟,她就要崩溃了。可不到一周,这效应就会自动褪去,习惯了也就免疫了。如今她的神经还没适应这一切,就又被击碎了,比原先的力量更为猛烈。别人在她的耳朵里喊叫,她发现自己也冲着她们喊叫回去。她紧张地看着玛丽,她的病体能承受得了吗?玛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比白天早些时候要活跃得多了,现在正对着多萝西·柯林斯愉快地大叫。哈莉雅特转向菲比这边。

“老天!我都忘了原来是这么吵啊。要是再叫下去,我的嗓子要跟乌鸦一样哑了。我打算用海上雾喇叭的声音跟你用尖嗓子说话了,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会,我听你听得很清楚。上帝干嘛要给女人这么尖的声音啊?虽然我不是非常介意,但确实让我想起本地工人的吵架了。今天的食物真不错啊,不觉得吗?这汤比我们当年的好多了。”

“他们这是为返校日特别准备的。另外,我听说新的总务长也很棒,好像是做家政经济的。亲爱的老斯特拉德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

“是啊,不过我喜欢斯特拉德斯。有一次学位考试前我生病了,她对我格外照顾。你还记得吗?”

“斯特拉德斯离职以后去哪儿了?”
“哦,她现在是勃朗特学院的财务主管。金融才是她的强项呢,你知道,她在数字方面是个天才。”

“那那个女人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皮博迪?弗里博迪?~就是那个啊~总是很严肃地说她人生中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做什鲁斯伯里总务长的那个?”

“哦,她啊!她很疯狂地迷上了某种新宗教,还加入了不知道设在哪里的教派,在那儿他们只穿一条腰布,成天吃坚果和葡萄柚。如果你指的是布罗德里布的话?”

“布罗德里布~我就说是跟皮博迪很像的一个名字。真想不到!那么现实跟古板的一个人。”

“自然反应吧,我猜,情感本能压抑太过了就成这样了。其实她内心多愁善感得可怕呢。”

“我知道,她是很内向的,对肖小姐还有点非分之想。或许那个时候我们都有点自我压抑吧。”

“恩,我听说现在这一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任何形式的自我压抑都没有。”
“行了,菲比,我们拥有的自由已经很多了。不像过去,女人连学位都不能拿。我们又不是修女。”

“对,不过我们可是战前就出生,有足够长的时间体会那些清规戒律了。我们身上还有一些责任感,而布罗德里布来自一个极端保守的家庭环境~实证主义者还是一位论者还是长老派的还是别的什么的。你看现在这批才是真正生于战争时期的一代人呢。”

“她们是啊。不过我也不觉得我有任何权利指责布罗德里布。”
“哦,拜托!那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事是自然的,其他的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那完全是脑子出问题了。她还写了本书。”

“关于那个宗教?”
“是啊,还有什么更高的智慧,什么美好的思想,这一类的东西,连语法都不通。”

“天啊,这样~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吗?不知道为什么一迷上宗教连语法也会退步得这么快。”

“恐怕对智力有某种腐蚀吧。但是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又或者两者都是另一个毛病的症状,我就不知道了。特里默的精神治疗呢,还有亨德森变成裸体主义者了~”

“不会吧!”
“真的。她就在那儿,隔壁那桌。所以她才晒得这么黑啊。”
“而且礼服的剪裁也这么差劲。我猜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裸体,就穿得尽量难看点儿。”

“有的时候我在想,有一点正常的、发自内心的坏心眼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是件好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莫利森小姐从桌子这一边的三个座位以外,越过旁边的人,往这里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也喊回去。
莫利森小姐身子凑得更近了,几乎把多萝西·柯林斯,贝蒂·阿姆斯特朗和玛丽·斯托克斯挤得都要窒息了。

“我希望范小姐没有告诉你什么太恐怖血腥的故事吧!”
“没有,”哈莉雅特大声说,“说班克罗夫特太太在吓唬我才对。”
“她怎么吓唬你的?”
“告诉我我们这一届同学的人生故事。”
“哦!”莫利森小姐窘迫地叫了一声。此时上了一盘羊肉和绿豌豆,打断了谈话也让她恢复了坐姿,她的邻座们又能呼吸了。但哈莉雅特却惊恐地发现,这一问一答似乎给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开启了交谈的通道,这个人肤色很深、样子坚定,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发型硬挺,她探过头来,用尖刻的美国口音对她说:

“范小姐,我想你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在学院只待过一个学期,但不论在哪儿我都能认出你来。我在美国有些朋友很想了解英国的侦探小说,我总是向他们推荐你的书,我觉得它们真是棒极了。”

“你真是太好了,”哈莉雅特无力地回答。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熟人呢,”那位戴眼镜的女士接着说。
老天!哈莉雅特想,从这团迷雾里会揪出什么讨厌的社会关系来啊?而且这个可怕的女人到底是谁啊?

“真的吗?”她大声说道,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来彻底搜索自己的记忆。“那是谁啊,恩~”

“舒斯特·斯莱特,”菲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对啊,是在哈莉雅特的第一个夏季学期来的,本来要读法律。一个学期以后就离开了,因为什鲁斯伯里的环境太限制自由了。然后回到美国的大学,幸运地远离了彼此的生活。)

“你记性真好,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啊,说出来的话你可能会吃惊,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能见到你那位英国贵族。”

完了!哈莉雅特想。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刺耳的嗓音盖过了周围的一片嘈杂。

“你了不起的彼得勋爵 。他对我非常友好,而且我告诉他我曾经跟你在一个学院之后,他表现得很感兴趣。我觉得他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他非常有教养,”哈莉雅特说。但这暗示太隐晦了。舒斯特·斯莱特小姐接着说道:

“当我告诉他我的工作以后,他对我的态度真是太好了。”(你的工作是什么啊,哈莉雅特想。)“当然啦,我也很想了解他那些让人激动的案子,不过他太谦虚了,什么也不肯说。范小姐,你说他老戴着那副可爱的眼镜是因为他视力的问题呢,还是说这是老式英国传统的一部分?

“我还没有这个胆子问他,”哈莉雅特说。
“这不就是你们英国人的节制吗!”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大声说道,此时玛丽·斯托克斯突然插了进来:

“哦,哈莉雅特,跟我们说说彼得勋爵的事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话,那一定迷人死了。当然,你是非常了解他的,对吧?”

“我跟他在一个案子里共事过。”
“那肯定特别令人激动,告诉我们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吧。”
“因为,”哈莉雅特的声调变得生气和绝望,“因为是他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而且没让我被吊死,所以我当然觉得他很让人愉快。”

“哦!”玛丽·斯托克斯脸红了,哈莉雅特愤怒的目光就好像给了她重重一击,让她缩了回去。“对不起~我没想要~”

“好了,好了,”舒斯特-斯莱特小姐说,“恐怕是我太缺心眼了。我妈妈总是说我,‘萨蒂,真不幸你是我遇过最缺心眼的女孩子了。’但我很热情啊,容易头脑发昏,不会停下来思考。就跟我的工作一样,我也不考虑我自己的感受,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就是冲进去,要求我想要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得到。”

在这之后,舒斯特-斯莱特小姐用别人没有预料到的纤细情感,胜利地把话题扯开到了她自己的工作上,原来是跟亚健康人群的绝育,以及知识分子间的婚姻促进有关。

与此同时,哈莉雅特悲惨地坐在那里,想着是哪个恶魔把她附了体,让她一听到温西的名字就把性格里所有不讨人喜欢的部分都展示了出来。他又没害过她;他只是把她从一桩让人羞耻的谋杀案里救了出来,然后坚定不移地倾心于她而已;而且这两件事里无论哪件,他都没有要求或期待过她的感激。如果她还给他的只有咆哮着的恨意,就太不恰当了。事实上,哈莉雅特想,我是自卑感太强了,而且不幸的是,即便我知道这个事实,也不能帮助我把它摆脱掉。我本来应该那么喜欢他的,假如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和他是在平等的立足点上的话……

院长敲了敲桌子,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位发言者站起来,开始为大学祝酒。

她庄严的演讲缓缓展开历史的卷轴,为人性申辩,在这不得安宁的世界里赞美学术大同。“牛津一直被称为失落的信仰之家:如果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对学术的热爱成为了一种失落的信仰,那么让我们看看,至少在这里,它能找到永久的家园。”好动人,哈莉雅特想,但这不是战争。之后,发言仍在继续,她却几度走神了,在她看来,仿佛一场圣战,这群形形色色,甚至喋喋不休的妇女组成的有些可笑的人群,与在座的每个人融合成一个共同体,对其中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智力上的成就远胜过物质上的所得~他们是人灵城 中心堡垒的守卫,个体的差异在共同的敌人面前被遗忘了。只要遵从使命的召唤,不管在个人生活中曾犯过什么错误,都能得到心灵的平静。在如此伟大的城市里做一个自由人,怎么会感到有桎梏?在学术文明面前所有人享受平等的权利,又怎么会有人感到被羞辱?一位卓越的教授站起来回应这个演讲,她用不同的修辞表达了同样的精神。这言论一旦响起,便在每个发言者的唇上跳动,在每个听者的耳中回响。即便是院长的年度回顾也不离这个调子:教职、学位、研究基金~它们承担了一个学科内部不同层面的任务,没有它们,我们这个集体就无法正常运转。在返校日之夜的魔力下,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城市的公民。这个城市可能很旧很老派,布满了不便利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所有的过路人都在愚蠢地为道路的方向争吵,但它的基座建在高高的圣山上,高塔触及天堂。

哈利雅特带着这种高昂的情绪离开了大厅,学监则邀请她一起喝杯咖啡。

她确认玛丽·斯托克斯要遵医嘱早点睡觉,因此独自接受了这个邀请,没有邀她同去。她走到新方庭,敲了敲马丁小姐的门。在起居室里,她看见了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塔克、德·范恩小姐、总务长斯蒂文斯小姐、另一位名叫巴顿的研究员,还有一些比哈莉雅特更早几年入学的往届学生。正在分发咖啡的学监热情地向她打了声招呼,表示欢迎。

“快进来吧!这里有像咖啡的咖啡了。斯蒂夫,大厅的咖啡难道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可以啊,如果你能发起一个咖啡基金的话。”总务长回答,“不知道你有没有算过,要给二百个人提供真正一流的咖啡需要多少钱。”

“我知道,”学监说道,“穷得真要卑躬屈膝了。我想我最好跟弗拉克特提一下。你记得弗拉克特吧,很有钱,但也非常古怪的那个。福蒂斯丘小姐,她跟你是同一年入学的,最近常来找我,她打算送给学院一缸热带鱼,说她觉得这可以让科学教室显得更明亮一些。”

“如果真的能给某些课堂增加亮色,”福蒂斯丘小姐说,“倒也是件好事。当年我们上希利亚德小姐的宪政发展课,就觉得满可怕的。”

“哦,我的天啊!宪政发展!老天,是啊~这课还在上。她每年开课的时候大概有三十个学生,学期结束就只剩下两三个忠诚的黑哥们儿,一本正经地把她说的每个字都记到本子上。年年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我觉得连鱼都帮不上忙了。不过我还是说,‘你的善意非常好,弗拉克特小姐,但我真的觉得它们在这里不会活得很好。否则就得装上某种特别的加热系统,对不对?这对园丁来说又增加了工作量。’她看上去好失望啊,可怜的人,所以我建议她不如去咨询一下总务长。”

“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说,“我去找一下弗拉克特,建议她捐赠一笔咖啡基金。”

“比热带鱼有用多了,”学监附和道。“恐怕从我们这儿出去太多怪人了。不过,我相信弗拉克特在肝吸虫的生命研究方面是非常权威的。有人想要在咖啡里加点本尼迪克特甜酒吗?来吧,范小姐。酒精能放松神经,让人变得健谈,我们都想听听你最近的侦探小说。”

哈莉雅特不得不简要地描述了一下她现在正在构思的情节。
“范小姐,请原谅我实话实说,”巴顿小姐态度诚恳地探身向前,说,“我很好奇,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以后,你为什么还愿意写这样的书。”

学监看上去有点被吓到了。
“这么说吧,”哈莉雅特说,“一方面,作家是不能挑挑拣拣的,除非已经赚够钱了。如果你写某一种类型的书已经写出名气了,这时候再转去写另一种,你的销量肯定会下滑,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她停顿了一下,“我了解你的意思~任何有正常感情的人都会宁愿以擦地板为生,但我地板擦得很差,而侦探小说写得却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正常的感情要妨碍我做正常的工作。”

“说的没错。”德·范恩小姐说。
“但是,”巴顿小姐坚持说,“你肯定会觉得恐怖的犯罪活动以及无辜嫌疑犯的痛苦应该被严肃地对待,而不是把它们写成智力游戏。”

“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每个人都应该这样。但你能说如果一个人有过悲惨的感情经验,就永远不能写夸张的室内喜剧了吗?”

“但那不是不一样吗?”巴顿小姐皱着眉头说,“爱情有它轻松的一面,可是谋杀没有啊。”

“从喜剧的角度来说,可能没有吧。不过探案过程却又有纯粹智力的一面。”

“现实生活中你确实调查过一桩案子,对吧?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有趣。”
“那么以你所知的,你喜欢把人送上被告席和绞刑架吗?”
“我觉得,问范小姐这个问题挺不公平的,”学监说,她又带着一点歉意转向哈莉雅特,补充道,“巴顿小姐对犯罪的社会学层面非常感兴趣,并且很希望能重新订立刑法法典。”

“是的,”巴顿小姐说,“在我看来,我们对于这整件事的态度是非常野蛮和残忍的。我在探访监狱的时候见过许多杀人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无害,只是愚蠢些,可怜的东西,那些患了精神疾病的除外。”

“如果有机会见见受害者,”哈莉雅特说,“你的感受可能会有不同。他们通常比谋杀犯更愚蠢、更无害。但他们没有机会在公众面前亮相,甚至连陪审团都不需要看尸体一眼,除非他们自己要求。可是我见过威尔沃科姆一案的尸体~是我发现的;它比你能够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

“这个我绝对相信你是对的,”学监说,“光是报纸上的描述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还有,”哈莉雅特接着对巴顿小姐说,“你没有看见杀人犯积极实施谋杀的样子。你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抓住、被关起来了,所以看上去很可怜。但是威尔沃科姆案里的那个人狡诈、贪得无厌,如果没有被阻止,他是准备好了一再杀人的。”

“必须阻止他们,这是毫无疑问的,”菲比说,“不管之后法律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都一样,”斯蒂文斯小姐说,“把抓凶手当成智力游戏,是不是有点冷血呢?当然对警察来说没有问题~这是他们的职责。”

“法律规定,”哈莉雅特说,“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

“还有这位温西先生,”巴顿小姐说,“似乎把这当成了爱好~他是怎么看待它的?责任还是智力游戏呢?”

“我不清楚,”哈莉雅特说,“但是,你知道,在我看来他把这当成爱好也无可指摘。在我的案子里,警察错了~我不怪他们,但他们确实错了~我很高兴案子最终没有留给他们解决。”

“我看这是一段绝对高尚的发言,”学监说,“如果有人诬陷我做了某些我实际上没有做的事情,我肯定气死了。”

“但我的工作就是衡量事实,”哈莉雅特说,“而在这个案子里我也不得已看见了警方的能力。这是一个a加b的问题,只不过碰巧里面有个未知因素罢了。”

“就好像在新兴物理学理论里不断意外出现的东西一样,”学监说,“普朗克常数,之类的。”

“当然,”德·范恩小姐说,“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任何人对此怎么想,重要的是抓住事实。”

“是的,”哈莉雅特说,“这才是关键。我是说,事实就是我没有谋杀,那么我的感觉在这里就不相关了。而如果我做了,我有可能会为自己找理由正名,为我所受的对待感到愤慨。但我始终认为给别人下毒、使他们遭受痛苦是不可原谅的。至于我陷入的麻烦,就像从屋顶跌落一样纯粹是个意外。”

“我真应该道歉,我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的,”巴顿小姐说,“你能这么坦率地讨论它真是太好了。”

“我不介意~现在不介意了。如果是那件事刚发生不久,我的反应可能不会是这样。不过我因为那个恐怖的威尔沃科姆案反而有了新发现~它揭示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给我们讲讲温西勋爵吧,”学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指长得怎么样?还是作为工作伙伴怎么样?”
“这个,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吧,白皮肤金头发,气质高贵。我是指,和他聊天的感觉。”

“非常有趣,如果话题合适,他自己就很健谈。”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让你觉得开心一些吧?”
“我在一次宠物狗表演上见过他,”阿姆斯特朗小姐出乎意料地插话进来,“他看上去挺蠢的啊。”

“那他要不然就是觉得无聊死了,要不然就是在探查什么,”哈莉雅特笑着说,“我知道他那种草率的态度,多半是种保护色~不过旁人经常察觉不到。”

“那外表背后一定有点什么,”巴顿小姐说,“因为他显然是很聪明的。不过仅仅只是聪明吗?还是有什么天才的直觉?”

“我不应该,”哈莉雅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空了的咖啡杯,说,“指责他缺乏感情。我曾经看过他非常沮丧的样子,比方说,一个很值得同情的人被判罪的时候。不过他这个人确实非常保守,尽管外表有些欺骗性。”

“可能他很害羞吧,”菲比·塔克善意地猜测,“那些话多的人通常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是很值得同情的。”

“害羞?”哈莉雅特说,“恩,差远了。神经质倒是有可能~这个神圣的词真好用啊。但他看上去绝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样子。”

“他怎么会需要呢?”巴顿小姐说,“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我不觉得一个什么都拥有了的年轻人需要被同情。”

“他要是真的什么都有了,那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德·范恩小姐语调严肃但眼神调皮地说。

“而且他一点也不年轻了,”哈莉雅特说,“他四十五岁了。”(这也是巴顿小姐的年纪。)

“我觉得同情别人是很不礼貌的,”学监说。
“听着,听着!”哈莉雅特说,“没人喜欢被同情,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自我同情,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

“真毒,”德·范恩小姐说,“但不幸确实是事实。”
“我想知道的是,”巴顿小姐还在追问,不肯换个话题,“这位喜欢艺术的绅士除了探案和藏书的爱好,以及我听说的闲暇时打打板球,他还干别的吗?”

哈莉雅特刚刚还在暗自祝贺自己控制住了脾气,现在也忍不住发火了。

“我不知道,”她说,“这很要紧吗?他为什么还要干别的呢?抓凶手不是轻松的工作,也没有保障。做这件事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而且还很容易受伤甚至被杀。我敢说他做这个是为了乐趣,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做到了。许许多多人都有和我一样的理由要感谢他,你不能管这个叫做什么都不干。”

“我完全同意,”学监说,“我想我们应该非常感激那些做了没人愿意干的活却不计报酬的人,不管他们做事情的动机是什么。”

福蒂斯丘小姐拥护了这个观点。“我周末别墅的排水管上周日堵住了,一个最好心的邻居跑来帮我疏通。他干活的时候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我一再向他道谢,但他说我无须道谢,因为他对水管很好奇也很喜欢。他可能说的不是实话,但即便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当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到排水管,”总务长说道~
对话于是变得不那么个人化了,开始聊起了逸闻趣事(因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便是水管也能聊得很热闹),又过了一会儿,巴顿小姐表示要回去睡觉了。学监松了一口气。

“希望你不会太介意,”她说,“巴顿小姐性子太直了,非要把想说的话全倒出来不可。她是个好人,可惜没有多少幽默感。她觉得做事情一定要有高尚的动机,否则她就不能容忍。”

哈莉雅特为自己说话这么冲道了歉。
“我想你已经处理得相当好了。而且你那位彼得勋爵听上去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逼着你谈论他,可怜的人。”

“要我说的话,”总务长评论说,“在这个大学里我们对每件事都谈论得太多了。我们争论这个争论那个,争论为什么又为什么,可就是不动手把事情解决。”

“可是难道不应该问一问我们想要解决的是什么吗,”学监反对道。
听到这种熟悉的学究式的争辩,哈莉雅特冲着贝蒂·阿姆斯特朗笑了。十分钟以前,有人提起了“价值”这个词,一个小时以后,她们竟还在讨论这个。最后还是总务长引用了一句话:

“上帝创造了整数;剩下的都是人造的。 ”
“哦,拜托!”学监大叫道,“还是别把数学扯进来吧。还有物理。我可对付不了它们。”

“刚才是谁提起普朗克常数的啊?”
“是我,我道歉。我管它叫令人讨厌的小东西。”大家都被学监的着重口气逗笑了,之后,午夜降临,聚会结束了。

“我现在还不住在学院里,”德·范恩小姐对哈莉雅特说,“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到你的房间吗?”

哈莉雅特同意了,心想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想对她说什么。她们一起出门,走进新方庭。月亮升起来了,给那些建筑洒上一抹清冷的银灰色,这朴素的颜色和窗户里透出的黄光形成了对照,在窗户后面,重逢的老友仍在愉快地交谈和欢笑着。

“简直像学期中一样热闹,”哈莉雅特说。
“是的。”德·范恩小姐诡异地笑着。“如果仔细听听那些窗户里的声音,你就会发现,是中年的那一批发出的声音最大。年纪大的都上床睡觉了,一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跟她们的同学一样被岁月消磨得那么厉害。她们受到了一些打击,另外脚也很疼。而年轻的那一辈还在清醒地聊着生活和生活的责任~只有那些四十岁的女人,假装她们又回到了读本科的时候,而且感觉很良好。范小姐~我很钦佩你今晚说的那些。超脱是一种很稀有的美德,却很少有人觉得它可爱,不管是在自己还是别人身上。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不介意这一点而喜欢你~甚至因此而更喜欢你~那这种喜欢就有了很高的价值,因为它十分真诚,而且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只需真诚面对自己就可以了。”

“这大概是真的吧,”哈莉雅特说,“但你为什么会想说这个?”
“我不想冒犯你,相信我。但我能想象,你一定遇到过很多次这种人,一旦他们希望你拥有的感受和你真实的感受有所不同,便对你感到失望。对他们有一点点在乎都是致命的。”

“是的,”哈莉雅特说,“但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那不重要,只要你不说服自己产生某种所谓恰当的感受就行了。”

她们走进旧方庭,经过了古老的山毛榉树,它们是什鲁斯伯里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董,树影在她们身上投下斑点和变换的阴影,比黑暗更令人看不透。

“但你必须要做这一类的选择,”哈莉雅特说,“在两种愿望之间,你又怎么知道哪一个的重要性能压倒另一个呢?”

“只有在它们征服了我们的时候,”德·范恩小姐说,“我们才会知道。”

菱形的阴影落在她们身上,像滑落的银色链条。牛津所有的塔楼,一个接一个的,都奏响了一刻的钟琴声,一连串乐音虽不完全相同,却很和谐。在伯利楼的门前,德·范恩小姐向哈莉雅特道了晚安,然后弯着身子迈着大步,消失在大厅门廊里。

奇怪的女人,哈莉雅特想,而且一针见血。哈莉雅特所有的悲剧都来自于“说服自己”对一个男人“产生某种所谓恰当的感受”,而那个男人自己的感受还没有经历过真诚的考验。她随后的优柔寡断则来自于她的决心,决心不再把希望拥有的感受当作感受本身。“只有在它们征服了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哪件事的重要性压倒了其它的。”在她的犹豫不决中,可曾有过任何东西是如此坚定的吗?对啊,她忠于自己的工作~虽然曾有过看上去很强烈的理由让她放弃工作,去做点别的。确实,虽然今晚她为这种特别的忠诚交待了理由,她却从没觉得对自己也需要交待。她把自己交付于写作,虽然慢慢才觉得,或许这件事她做得更好,却从未怀疑过这件事是她应该做的。它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征服了她,这就是证明。

她太兴奋了,不想回去睡觉,于是在方庭里来来回回散了几分钟步。这个时候,她无意看见了一张纸,在修剪过的草坪上飘着。她下意识地把纸片捡起来,发现那上面不是空白的,于是把它拿到了伯利楼里面,想仔细看看。那是一张普通的便条纸,上面只有用铅笔画的幼稚的涂鸦。怎么说都不是一张好看的画,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学院的方庭里。它丑陋且残忍,画的是一个过度夸张的女性裸体线条,那女人正野蛮地对一个穿着长袍戴着方帽的性别不明者施以暴行。这幅画既不理智也不健康;实际上,是很肮脏、下流和疯狂的涂鸦。

哈利雅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恶心,同时也有一连串问题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把它拿上楼,走进最近的一间厕所,把它扔进马桶,用水冲掉了。这才是这种东西该有的命运,有始有终;但最重要的是,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1版 (2015年1月1日)
  • 外文书名: Gaudy Night
  • 平装: 504 页
  • 正文语种: 汉语
  • 开本: 32
  • ISBN: 9787532767700
  • 条形码: 9787532767700
  • 产品尺寸: 21.0 x 15.0 x 3.0 cm
  • 产品重量: 599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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